两个小时里，杨保凤一直保持着一个极不舒展的姿势，缩着脖子，双手护在胸前，像是要把自己蜷缩到这把讯问室里的椅子上。
        生于1977年的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至少大了10岁，两只手上沾满了煤灰，粗糙不堪。常年社会底层的打工生活让他太早地苍老了。交通肇事逃逸司机落网后常见的表情，或狡黠奸诈、或畏惧悔恨……在他的脸上全都找不到，代之的是彻底的迷茫和委屈。“这事儿跟我没关系啊……”他嗫嚅着。整个讯问过程中，不管对面的警察说什么，他都好比一部坏了唱针的电唱机，始终在重复着强调这句话。
        迈出讯问室门槛，交管局事故处追逃民警张弨突然叹了口气：“可怜人……也真可恨！”几个小时前，正是张弨带领着同事们将此人抓捕归案。至此，已造成三人死亡的“1？30”交通肇事逃逸案成功告破。
        杨保凤的蒙昧和冷血远比这起事故更让人不寒而栗。他面前的三个年轻人正在血泊中呻吟，他选择平静地离开，内心深处坚信“这与我无关”，非但不远远逃走，反倒在此后的几天里照常四处送货。尽管已经见惯了生死，尽管他落网的过程如相声段子般充满戏剧性，追逃民警们心里头仍然疙疙瘩瘩，始终无法高兴起来。

        最有价值的线索断了
        交管局事故处追逃民警的大办公室里，一张硕大的纸板上印着几十张大头照，这些都是历年来已被查清肇事逃逸行为却依然在逃的嫌疑人。去年开始的“清网行动”中，他们被列为重点目标。如今，其中大部分大头照上被盖了一面小红旗，照片下面还注明了落网时间。进进出出的警员们偶尔会盯住这张纸板，剩下的几张仍然干干净净的面孔异常刺眼。
        “我们穿着交警的衣服，干的是刑警的活儿。”张弨说，他所在的部门是交管局负责破案抓人的单位。近些年，北京交管局一直保持着打击交通肇事逃逸的力度，侦破率从前些年的88%上升到如今的92%。但这并不足以吓阻所有的肇事司机，每年仍会有人涌进“肇事逃逸黑名单”当中。
        事发已经5天，“1？30”案根据遗留物查找肇事车的努力似乎走进了死胡同。一般来说，只要在碰撞现场找到了车子留下的某些零件碎片，侦破就会有个明显方向。因为一个不起眼的小塑料片而破获的案子数不胜数，可这次，这条最明显的线索失灵了。
        发生在正月初八的这起事故当场造成两死一伤，伤员在医院中挣扎多日之后，还是因并发症死亡。当天中午，行人稀少的大兴区黄徐路后大营村西口，一辆农用运输车和一辆二轮摩托车相撞，摩托车上的三名青年滑出数米，倒地不起。农用运输车司机下了车，低头看了看右后方稍有破损的车身，扫了一眼地上的三个人，回头上车，平静地踩油门离开。一位当时恰好途经事发现场的目击者说，这辆车的牌照前边的数字都被黄泥挡住了，但最后两位应该是80。
        碰撞中，一个浅蓝色车灯碎片和一个胶皮挡泥板遗留在了现场。张弨和大兴交通支队事故科民警据此展开了侦查，经过一番波折，终于确定它属于“福田”旗下的一款农用车，而这种车在当地只有6辆。破案的曙光已经近在眼前。只要将这6辆车一一排查，肇事司机自然浮出水面。
        2月4日下午，大兴狼垡某村。身后传来一阵“突突突”的声音，张弨立即回过头，仔细盯着车牌和车身右后方看了几眼。几天下来，他已经“条件反射”了，但凡听见农用车发动机特有的“突突”声，一定要看个清楚。
        “警察？要看看我的车？那来吧，我在家！”一个小时前，张弨刚刚给家住狼垡的第6辆车的车主打了个电话，对方虽有点疑惑但非常痛快地答应警察们来查勘车子的要求。这个态度让警察们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前5辆车都毫无嫌疑，这已经是最后的希望了。果然，在一条小巷里，院门外静静地停放着最后一辆浅蓝色的福田农用车。车身干净完整，毫无维修过的迹象。车主走出门，一双好奇的眼睛盯着几张沮丧的脸。
        这条看似最宽敞的大道被走成了死胡同，一切重回原点。

        各类监控录像成为破案杀手锏
        黄徐路旁的几个村子在“村庄社区化管理”的大潮中修了围墙和大门，但摄像头却并不多。道路两侧满是煤场、小汽修店、餐馆。“别看这些小店很小，有一些为了自己的安全，还是装了探头的。”张弨说。话虽如此，此时谁也不知道能不能从中找到线索。
        关键还是时间。如果再拖延一段时间，肇事者早不知跑到哪个角落里了。在北京肇事之后，司机们各显神通，远的偷渡出国去缅甸、深的藏匿到晋陕一带某处矿井、荒僻的直奔内蒙古戈壁。“听着是不是特像古龙小说里的惹了祸跑路的江湖叛徒？”张弨问记者。
        偶尔也有撞了人不跑的。这些人往往都坚信自己一点线索都没给警察留下。
        去年3月一天凌晨，一个流浪汉在崇文门西侧被碾轧身亡。蹊跷的是，事发现场附近，一点车辆零件的碎片都没有，这在肇事逃逸案件中相当罕见。等到有人报警，距离事发时间已经很久了。
        调查刚开始，交警卢宏伟就发现，附近的交管和公安的探头中毫无线索可循。“这种时候，就必须去找一些有特点的人或者车，才能一点一点地缩小时间范围。”卢宏伟说。
        在附近一个社会单位的探头里，卢宏伟终于发现了一个清扫马路的环卫工人。这位工人很快被找到。他告诉警察，他在第一次经过现场时，路上还一切正常，10多分钟后再回来，就有人躺着了。
        卢宏伟调来了周边所有探头的录像，在环卫工人提供的时间范围内一点一点模拟、推算，最终圈定台基厂路口一个大约30秒的信号灯周期。这个周期内，各个方向的来车大约有四五十辆，沿道路向东，经过了事发地点，肇事车必在他们当中。
        “还是要去找有特点的。这四五十辆车里有邮政车、牛奶送货车、空驶的公交车，我把这些司机全找到了。”卢宏伟说。据邮政车司机说，他驶过现场时，已经见到有人倒地——范围又缩小了。真正的突破是在一辆专门运送牛奶的厢式货车身上：货车司机告诉民警，当时他的前方也是两辆货车，途经现场时明显先后颠簸了一下。可疑的是，这两辆车在由西向东驶过崇文门路口时，虽然是绿灯，但是两车竟然先后刻意地右转，然后立即在路口南侧左转回来，继续向东行驶。这个动作明显是要避开路口上方的探头，这让厢式货车司机大生疑心，马上追了过去，并记下了车号。
        线索一下子明朗了。根据车号和远端的监控录像，民警很快追查到了河北三河，将两名肇事司机抓捕归案。直到落网，这两人还没弄明白，明明已经很小心地避过探头了，怎么还是被警察追上门了！
        “看录像是个艰苦的事，有时候上万分钟的监控录像，得一点点看，丝毫不能漏下。”卢宏伟说，只有在非常巧合的时候，几千分钟只需看十来分钟就能解决问题。2010年5月31日，京津高速上一辆商务车和货车碰撞后翻车起火，商务车上三人被烧死。办案民警根据报警人途经现场的时间段，将2400分钟的录像锁定在了10分钟以内，迅速查明了嫌疑人，在事发后第三天就将逃逸司机抓获。

        肇事车辆突然现身
        经过前几天的详细排查和录像分析，张弨等人已经将肇事车活动范围缩小到了黄徐路紧邻大兴区林业工作站的一个十字路口。2月9日下午2点多，张弨和几名大兴民警身穿便衣，来查看事发当日工作站里的监控录像。他们判断，肇事车肯定会在当天中午12点40分左右经过这里。只要找到它，工作就有了突破。
        眼看着肇事的农用车就要在录像中出现了，耳边突然传来“突突突”的声音。几个人恍惚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这是从窗外传来的。坐在窗口的张弨“条件反射”又发作了，隔窗望过去，一辆浅蓝色的农用车正从外面的马路上经过，车牌前边被泥土遮盖，末尾两个数字是30。“不是80？这么像？”念头还没转完，只见这辆车右后方的车灯坏了！挡泥板没了！
        “就是他！”一声暴喝，同事们吓了一跳，张弨已经蹿了出去。其他警员纷纷追出，顾不得开车，直奔农用车扑了过去。好在这辆车拐进了一条死路，停在几百米外一个煤场门前。
        民警们将车开过来，挡住它的去路，这才喘了口气。一人走进煤场：“谁的车？怎么停这儿了？帮着挪挪，挡路了。”很快，一名个头不高，满手煤灰的男子跑来：“我的我的，我马上挪。”话音未落，不知从什么地方伸出了好几双手，将他当场按住。
        杨保凤来自安徽阜南县。记者见到他的第一个感觉是：如此窝窝囊囊的人，难道会冷血到看着三个人死在自己面前，却毫不在意？记者的询问遇到了和民警讯问同样的答复：“是他们撞在我的车后边，这事儿跟我没关系，我干吗要报警？”和其他所有肇事逃逸司机都不一样，直到落网，他还始终认为，“我没错，没犯罪”。
        干了这么多年的追逃工作，警察们还很少能碰到这样的逃逸司机。如果仅仅把他归为“法盲、愚昧”似乎太过笼统，一位交警试着分析：“两车当时都在拐弯，他的车右后方和摩托车撞上了，他可能是认为，‘既然是撞在我的后边，那就跟我没关系，全是摩托车一方的责任，我留不留下都无所谓’。”交警们说，像杨保凤这种类型的打工者，由于工作环境和自身性格，往往生活圈子极小，虽然也认识一些字，但思维方式却仍然属于“文盲加法盲”式的。特别是他们对警察有种“距离感”，非到万不得已，谁都不愿意和警察搭上什么瓜葛。“一旦出了事，性格当中怯懦、自私的一面大爆发，脑子里又没有法律这条红线，那还能不跑？”
        交管局事故处指导科科长李昂说，交通肇事逃逸的司机中，大部分抱有侥幸心理，他们认为一跑了之，没人会知道此事。有的肇事逃逸司机举家迁移，每天惶惶不可终日。逃亡生活更是煎熬，他们见到警车腿就哆嗦，听到警笛就紧张，不敢到人多的地方，隐姓埋名，苦熬岁月。“有的跑到路断人稀的矿井里，大冬天用警车押回北京的时候，一身臭味熏得我们精神崩溃，开车窗太冷，关车窗太臭，最后只好开条小缝把鼻子贴过去；有的藏在聚居了十几万打工者的平房区，几年里每天只吃一两个馒头，一条壮汉落网时只有几十斤重……如果事发之后他们不跑，就算是入狱服刑，生活也不会困苦到这种程度。”
        李昂说，追逃交警算得上是交通执法的一道重要防线。对逃逸者而言，它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防线。“但是要说重要性，我倒觉得还是第一道防线最重要。驾校培训的时候，就应该让每个准司机都对肇事逃逸有清醒的认识，在法培课上专用一些课时，拿出我们办理过的这么多案例，让所有准司机们清楚了解逃逸的后果。今后，哪怕有的人在出了事故的时候心慌意乱，一时脑子想不清楚逃走了，过后清醒过来也会主动投案。”
       来源：北京晚报 2012